周末，假日，我孤身一人，再次前往洱海邊尋訪。從大理古城往東到了湖邊的龍鳳村，村中央偏北一塊寬敞的場地后面，有一個坐西向東的寺院，山門上大書“洱水神祠”四個大字。在尋常的文獻閱讀中，我知道洱水神祠是為紀念斬蟒英雄段赤誠修建的廟宇，唐代曾在此處建有臨水亭，及至明代，還曾建有被稱為“洱海四大名閣”之首的浩然閣。

一種不期而遇的發現讓我倍感慶幸。在大理，浩然閣是洱海邊一個絕對繞不過的文化地標，千百年來，此處人文匯集，群賢薈萃。特別是在浩然閣建成之際，狀元楊慎和摯友李元陽聯袂前來參加落成慶典，讓浩然閣一時聲名鵲起。

李元陽在其文《浩然閣記》中寫道：“登閣而望，則見群巒洗翠，疊嶂吐云，夾澗之泉垂虹噴玉；而浮圖紺寺，掩映于松杉之表。溪槃霞構，參差隱見，疑有隱君子在焉，可望而不可即也。”特殊的地理環境使浩然閣視野開闊，登臨其上，足可盡覽蒼洱風光。楊狀元亦是詩興大發，作《海風頌》，并寫下《浩然閣舟泛同李仁夫作》：“莽蒼野色杳無津，湖翠波光欲蕩人。空籟迥聞王子吹，非煙遙起洛妃塵。明朝君上仙槎去，也憶狂夫夢海濱。”

兩位大師皆屬曠世之才，學養奇高，卻都因清正耿直、剛正不阿，強權之下敢直言，結果仕途皆不得意。一人被貶謫，發配南疆，一人則看破官場黑暗，辭官退隱回鄉，將40年余生寄情于故園山水。兩個不得意之人，卻在這邊蠻之地結為良知，多年間一直結道交游，吟詩作對，忘情山水，成就了一段極富意趣的人間佳話。兩人足跡遠播云嶺大地，亦是三滇山水之幸，留下無盡詩文傳唱至今五百余載，以至老少皆通、婦孺皆識。特別是楊慎，在阿來的《草木的理想國》里亦曾對他的這一段經歷專有一番贊嘆：“從37歲遭貶到72歲去世，三十多年在云南設館講學，廣收學生，而且還在云南各地游歷考察，孜孜不倦地寫作和研究，成就了涉及眾多學科的學術著作。他以百科全書型的知識結構和不畏強權的人格魅力，使云南各族人民在楊升庵之后形成了一股學習中原文化的巨大潮流。”

此后數百年間，浩然閣依舊是洱海邊的一大名勝，清時素有“嶺南第一才子”之稱的宋湘及大理詩人沙琛、李蟠根等亦曾有大量詩文留存于此。以撰書成都武侯祠“攻心聯”著稱的白族學者趙藩和西南聯大教授游國恩均有游歷，可惜時事變遷，勝跡空存，趙、游等人前來之時，浩然閣已不復存在，于是趙藩的一副對聯也寫得意境悠遠：“昆明池當屬斯，仿鑿習樓船，漢帝雄心馳域外；浩然閣已無存，搜遺補碑碣，唐人高詠表楹端。”如今，我所看到的也僅是洱水神祠前一塊虛空的窄地，周邊日益密集和不斷加高的民居建筑，使這個狹小的地域變成一洞蛙井。詠嘆趙藩等歷代先賢的舊作，滄桑遺址只給人帶去一片嘆惋。

沉思當中，一群學生娃來到祠前的小廣場，如同一陣橫風，撞進銀杏、緬桂和古柏環繞的院落，嘰嘰喳喳地有說有笑，直待他們走了，院內重新變得寧靜后，我方才輕步走進古院，到大殿正中段赤誠的塑像前，虔誠地作了膜拜之禮，再慢慢離開。

走出院落，我又繞到洱海邊來。這是一個屬于花的季節，小巷里飄滿了金銀花和緬桂的幽香，時不時地又會有一兩道古樸的大門在眼前赫然出現，顯露出一種對過往時光的流連。我在巷道中看見一輛窄小的三輪電動車徐徐前行，前排上的一對老人緊緊相依，各有一只手扶在方向手柄上，就讓人搞不清到底是誰在駕駛著車輛。走近了才發現婦人腿腳行動不便，伴侶便對她關心有加。或許他們一輩子也就這么風風雨雨地過來了。此時不知說到什么貼心話，彼此都笑逐顏開，實在是一個讓我記憶深刻的場景。

這和先前學生娃的喧鬧形成了鮮明對比。是的，現如今的洱海之畔，年輕人早已不再守舊而死板，這樣的場景真是不由得讓人心生感動，如同在面對浩然閣時，我心中那種源自內心的敬意。